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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影汐(水韻天藍)

 


  
  父親有一樣十分珍貴的東西,是一張照片,我見過。他常常看著它發呆,有時候一看就是半天。
  
  照片中的男人英俊瀟灑,一頭金色的長髮,攬著女子的肩頭微笑。那女子的個子似乎比較矮,有些撒嬌似的靠在男人的肩頭,橘紅色微卷的頭髮隨意地披著;眼睛大而有神采,笑容可愛;左手比畫了一個V的姿勢。背景是小城鎮的街道,人來人往,很熱鬧。
  
  照片中的人就是我的父親和母親,高里•布列夫和莉娜•因巴斯,年輕時候的合影,唯一一張。
  
  
  除了從僅有的這張照片中獲知她的容顏,我從未見過母親。對於她,我只能說充滿好奇。我記得我很小的時候常問父親:“我的媽媽呢?”眼神無比期待的樣子。
  
  父親總是慈愛地摸摸我的頭,說:“她到很遠的地方去旅行了。”
  
  我接著問:“去哪裡?”
  
  “不知道……她也許要環遊世界吧。”
  
  “那,怎麽不帶我們一起去呢?”
  
  “她怕你會添亂哦,小搗蛋。”
  
  “她什麽時候回來呀?”
  
  “也許明天吧;等她玩夠了,就會回來。”
  
  那時候的我滿腦子糖果遊戲漂亮的裙子,自然看不到父親臉上的悵然。我當時信以為真,常常驕傲地對叔叔阿姨們說,我的媽媽在環游世界呢,說得無比風光,仿佛在炫耀我的一件新裙子。每個人都微笑地看著我,然而我並沒有察覺到他們握緊的手心,或者笑中流露出的一種不自然的神色。

我還記得我在初學禮儀,知道離開的時候要說再見的時候,曾經問過:
  “……爸爸,媽媽走之前你和她說過再見了嗎?”
  
  父親愣了一秒,“可能沒有吧……沒有這個機會呢。”
  
  於是,我自以為是地嬉笑著說爸爸你真沒有禮貌,然後拖長了音叫道:“再——見——”不是要跟誰告別,我大約只是想給父親做個示範。但後來我領會到那時的情況並非是我天真地以為父親不懂禮貌才不說再見那樣,他們根本無處告別。那是一件很悲哀的事。
  
  
  
  我七歲的時候,第一次模糊地理解到“死”是什麽概念。
  
  然後我就有些害怕地想,母親總不回來,仿佛消失了一般,是不是就是所謂的“死了”?
  
  我跑去問父親,結果父親很生氣,似乎是第一次那麽凶地訓斥我。
  
  “怎麽說話的呢?!你媽媽她怎麽會……死呢?!”
  
  他痛苦憤怒的神色在我看來,還隱藏著一點點矛盾。我總是覺得連他自己都不清楚母親到底在哪裡,過得怎麽樣,甚至生死與否。於是漸漸地我開始推翻以前他告訴我的種種,比如那個旅行什麽的,直到最後得出結論——他不過用諸如此類的話來哄騙當時幼小的我罷了。
  說哄騙似乎有些不敬,畢竟父親也是為了我好。
  
  
  我察覺到他的隱瞞以後,便開始近乎於無休止地問東問西。然而十歲以後,我漸漸放棄了從父親或者其他父親的朋友那裡獲得一點關於母親離開(或者說失蹤)的事情的起因經過結果之類。原因很簡單,我想知道的,他們死活不肯告訴我,我甚至懷疑是不是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而其他的事,他們倒是比較樂意透露給我一些,但那無關緊要,大體上都是什麽“她食量很大”“她會很厲害的魔法”“她有個
  外號叫盜賊剋星”一類的瑣碎的資訊。
  
  每次說起這些趣聞的時候,父親總是微笑,但總笑得那麽惆悵那麽無奈。他常常失神,仿佛又回到了過去那些他們一同旅行的日子。他常提起他們曾一起周遊過世界,經歷過什麽與魔王混戰的冒險,結識了哪些人,等等等等。他說現在想起來真是快樂呀無憂呀但又縹緲得如夢一般。
  
  父親說,像夢。
  
  美夢最怕醒來。它多麽讓人流連,但是一切的挽留後悔歎息都在睜開眼睛的一刹那變得無力。它仿佛散入了空氣,時時刻刻充斥在你身邊,然而你卻感觸不到它的形體。
  
  那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我也是很久以後,才體會到。

雖然沒有母親的愛,但我的童年依舊過得很好。父親很愛我,近乎於溺愛。他高大的身影和寬厚的微笑總令我感到安心。在我眼裡,他是一個劍術高超,懂得許多事情,偶爾也會犯傻的慈父。但是加梅利亞阿姨和傑路叔叔說,父親以前並不是這個樣子,他們說父親以前最喜歡做的事情大概是和我母親在飯桌上爭搶食物;經常被罵作是水母腦子。自從有了我,父親便一下子成熟了許多,變得有責任感,像個真正的男子漢。還說,母親走後,父親曾沈郁了很長一段時間不能自拔,但他終於重新站起來,三十剛到的年輕人,又多了些許滄桑。
  不管怎麽說,我喜歡我父親現在這樣。他教我耍劍,耍起來威風凜凜,英姿颯爽。
  
  加梅利亞阿姨和傑路叔叔會教我魔法。大約是繼承了母親的優良傳統,我在這一方面很有天賦,學得很快,但他們教得並不深,於是也就三腳貓的功夫隨便玩玩而已。他們也經常講給我一些奇異的事,比如神族,魔族,龍族,人類;比如噩夢魔王,紅法師,黑暗之星;比如降魔戰爭,等等等等。
  
  他們也常講他們以前的故事,有的片段一說再說,說得連我都可以背出來了。他們的故事真的很有意思,但是,我總覺得其中似乎少了些解釋。有些事情,總感覺缺了什麽很關鍵的部分,或者有什麽關鍵人物沒有被提到。不知道是不是他們有什麽地方故意瞞著我,我也不敢確定,畢竟,只是憑感覺而已。
  
  他們說知道這些歷史常識很重要,但似乎並不是很願意讓我成為一名魔導士的樣子。
  
  用傑路叔叔的話說,人們總是期望過平靜的日子,冒險經歷雖然刺激
  有趣,但真的很累啊。
  
  可我仍然對父親他們以前的旅行經歷心馳神往。
  
  
  本來,按照父親和我最初的意思,我這個乖小孩應該快快樂樂健健康康地長大,與什麽磨難啦世界大戰啦這種亂七八糟的麻煩的東西統統絕緣;找個老實寬厚的好男人把自己嫁了,再為他生孩子,過平平靜靜安安穩穩的生活,直到幸福地老死。就像很多很多平凡的女孩子一樣,過最平凡的生活。
  
  
  聽起來是不錯;可惜,事與願違。藏在我骨子裡的那種叛逆、獨立、渴望自由、不甘平庸的想法隨著年齡的增長暴露無疑;青春逆反期後,我徹底不再是個原來那個聽話懂事乖巧伶俐的小孩了。
  對於這種改變,父親只是微微歎息一聲。
  
  “越來越像你的母親了呢……”
  
  ——那不是挺好?

十六歲的生日一過,我就跟父親說,我想一個人出去旅行。這是我預謀了近一年的計畫。
  
  父親看著我堅定的表情,沒有阻攔,他說也許我是該出去闖蕩外面的世界了。
  
  我沒想到那麽容易就得到了許可;本來我還準備了一大堆的理由和說辭,實在不行的話連夜裡出逃的計畫和道具都預備好了。結果我愣在那裡,稍稍有些不安地等待父親給我一長篇的告戒。
  
  父親一開口我又愣了,因為他神色凝重地只說了一句話,語重心長——
  
  “千萬不要和魔族走得太近哦。”
  
  然後,他就叫我去早點睡覺了。
  
  我琢磨了這句話一個晚上,心想就算魔族怎麽壞怎麽自私怎麽喜歡利用人,也不會無緣無故地找上我來的啊,為什麽父親要特別囑咐我這一句呢?
  
  想來想去,自覺都沒有想到點子上,於是我也就作罷。父親這麽一說,我反倒是對魔族這個奇異的種族好奇起來了。那是我從未接觸過的種族——一定很有意思。
  
  
  
  第二天清晨我六點起床,忽然想到母親。於是我偷偷跑去父親的房間,在他睡覺的時候,對著照片中美麗的女子道了聲再見。
  
  我知道她從十五歲起就獨自遠行。我很想她,那是一種很奇怪的一種想念。我突然有種使命感,好像誰寄託了什麽東西於我,或者是我自願去接承。我凝視母親的笑,計算著我遙遙無期的歸期。
  
  
  
  那個陽光明媚的早上,我帶著父親最後的幾句叮嚀以及一小包行李,
  告別了他和一直關心我的長輩們,獨自一人開始了旅行。


  
  
  
  我出發後的第二天,在船上,忽然想不明白我為什麽那麽固執地愛著並渴求著這次的旅行了。
  
  我並不是對外面的世界懷有強烈的好奇心,至少不完全是;我還不想去把那些深奧的埋藏在世界各個角落的秘密都挖出來一一瞭解。我也並不厭煩和父親在一起的生活。但是我卻如此堅定地一個人跑出來,並且打算在外頭遊逛很長時間。
  
  我想,我大概在找什麽東西。就我一個人找,我要獨自把它找出來。那究竟是什麽我也不清楚,很抽象。但它的確在吸引我。也許就如面前所說,使命感,什麽使命呢,想不通。
  
  我沒有一個明確的旅行計畫,一切都隨著我的性子來。我覺得這樣很好,不受拘束,愛去哪裡去哪裡,愛留幾天留幾天。即使有突發的什麽糟糕的狀況也不要緊,我喜歡體驗充滿變數的生活。
  
  於是我遊啊逛啊走了近一個月,還是我一個人。我極其悠閒地享受著消磨著以及等待著漫漫的旅行。期間,我按照約定給父親寫了兩封信,告訴他我很好,去了哪裡玩,遇到了什麽有趣的事情。我叫父親別給我寫信,因為他寫了也寄不出去;我行蹤不定,常常是預謀著把信寄出以後又馬上溜去別處。
  
  
  
  我的而後一個目的地,是一個小城。
  
  我幾乎是毫無理由地選擇了它,因為我毫無理由地聽了指南針的話一直往南走,結果就走到了那裡。那個城鎮的名字很拗口,我懶得去記,這正好也說明了它是個多麽普通多麽不起眼的地方。
  
  但是在那裡我遇見了一個人,一個第一次見面就霸佔了我腦子的全部空間的人。

我懷疑他跟了我很久,雖然我沒有聽見什麽腳步聲,也沒有看見他的人影。我感覺他就像影子一樣地纏著我,把目光黏在我背後,有種令我心慌的感覺。
  
  於是我故意走進一個沒什麽人經過的窄巷,然後對著前面大聲問:
  
  “你是誰?”
  
  其實我心裡很沒底,如果沒人理我我大約會以為自己大白天見鬼;但是我真的聽到了回答也真的回頭看到了他。
  
  “哎呀呀……”他摸著腦袋笑,“被你發現了呢。”
  
  我打量著他:男子,年齡未知,紫色頭髮,整齊的劉海,微眯的小眼睛,並不邪惡的笑容,一副不太尋常的打扮,黑披風,右手執著的手杖上鑲嵌著一顆很大的紅寶石。
  
  ——我不認識他,陌生人。
  
  於是我又問了一遍:“你是誰?”
  
  他微笑,優雅地朝我行了個紳士般的禮,說:“很抱歉驚擾到你。我的名字叫做傑洛士,不是什麽可疑的人哦。”
  
  ——我再次確信我根本不認識他。
  
  而且,他居然說自己不可疑,這不明擺著說明他很可疑嗎?
  
  我警惕地問:“你找我幹嗎?”
  
  “也沒什麽;我撿到了你落下的耳環,想還給你。我覺得你長得很像我一個朋友,所以好奇,就跟了過來。”
  
  他說著把球形的金黃色耳環遞給我。我摸摸腰際發現它果然不在,不由得一驚,因為我差點弄丟了一樣很重要的東西。那是我母親的耳環,十五歲生日的時候父親把它從鎖了十幾年的抽屜裡拿出來小心地擦亮,鄭重地交給了我。因為只有一隻,所以我沒有戴在耳上,只是隨身攜帶著它作為一個紀念和懷念物。
  
  我小心翼翼地接過,把它重新仔細地系在腰間。看來,我真得好好謝謝這個叫做傑洛士的家夥了。我說我可以請他吃一串烤羊肉。
  
  他說不用客氣,全當是作為對我不禮貌的跟蹤的道歉。聽了這話我一下子對這個人產生了好感,覺得他並不是什麽壞人,雖然他的確挺可疑的。
  
  “美麗的小姐,我可否有這個榮幸知道你的姓名呢?”
  
  “蘇西。蘇西•布列夫。”
  
  我愉快地回答。
  
  他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很快又恢復笑容。我瞬間疑心是不是這個名字取得不好聽;不過我很快忽略了它,不再深究。
  
  “很高興遇見你,蘇西小姐。”
  
  “很高興遇見你,傑洛士先生;並且,謝謝。”
  
  “不用謝;我得走了,我們總會有機會再見面的。”
  
  向他道了別,我就回了旅店。到了晚上我躺在被窩裡想睡覺的時候,我忽然不幸地發現,我忘不掉他了。

這個忘不掉,不僅僅只是在腦子裡留下印象那麽簡單而已。他的樣子我滿腦子揮之不去。很久很久之後我終於強迫自己睡著,哪知夢裡又聽見他說很高興遇見你蘇西小姐我們下次再見,結果我嚇得一下子醒過來,睡意全無。我乾脆坐在床上等天亮,手中一邊撫摩那只著擁有光滑質地的耳環,直到它反射來太陽光使我覺得微微有些酸痛。
  
  在它的倒影裡我看清我自己的眼睛,橘紅色,和母親一樣。
  
  
  
  正如傑洛士所言,我們再次見面了。
  
  我打算在那小城多磨幾天,因為我覺得他雖然一副旅行人的打扮,但暫時還不會走。我不知道他在那裡逗留是在幹什麽,難道像我一樣無所事事?我們時常會在大街上碰面,這時,我們總是非常愉快地打招呼。
  
  其實我很願意一直和他待在一起,只可惜每次遇到的時候都只說了兩三句話就離開了。某一天遇見傑洛士時我突然冒出了一個想法,我想和他一起旅行。我並沒有多思考,等他回頭看見了我我劈頭蓋臉地就說道:“我想和你一起走。”好像一個一時頭腦發熱的幻想狂。
  
  他很驚訝,但並不表現出來。“為什麽呢?”
  
  “不為什麽,就是想和你一起。但如果你非要我說出理由的話,我也能說出一大堆。”
  
  僅僅幾句話的工夫,我已經在腦海裡編出了少七條我要跟著他的理由。
  
  但傑洛士沒有多問,依舊笑著說:“蘇西,你可想清楚了?”
  
  我十分肯定地點了點頭,裝出深思熟慮後終於做出決定的樣子。其實這個想法在我的腦海裡誕生,不過三分鍾而已。說不定我會後悔,但那也沒有關係,隨時跑就是了。

“你聽著哦,我有很多事情要做……”
  
  “決不打擾你。”
  
  “我沒錢。”
  
  “我有。”
  
  “我沒有目標——我是說你跟著我玩不到什麽有意思的地方;而且我很隨性子做事。”
  
  “我和你一樣。”
  
  看著他啞口無言有些不知該說什麽好的樣子,我沖他大大地微笑,以證明我的決心多麽堅定。我想,他不願讓我跟著,無非就是怕麻煩罷了。但是我比他想像的要獨立得多。就一個旅行的夥伴而言,十六歲的我也不算太小,母親不是十五歲時就已獨自闖蕩了麽。
  
  “……好吧。”
  
  他終於拗不過我,答應了。
  
  “但是蘇西,有些話我要先說在前面。於我,有很多事情最好不要太好奇,那是我的秘密。”
  
  傑洛士的神情忽然變得十分嚴肅,時常掛著微笑的唇角此刻也冷冰冰地沒了笑意。我意識到那對他來說該是件很重要的事情,也跟著嚴肅起來,鄭重地保證我決不會干涉他什麽。
  
  “還有一點。”
  
  他頓了頓,“……如果發現危險的存在,馬上走。”
  
  我眨眨眼睛,感到十分不解。這句含義不明的話想表達什麽意思呢?但我不想多考慮,點了點頭,望著他的眼睛。
  
  他忽然笑了,“玩笑啦。”
  
  “啊——搞什麽鬼嘛!!”
  
  
  
  我們說好第二天動身離開這個小城,開始我們的漂泊之旅。
  
  躺在旅店的單人床上,我一直在回憶我們談話的那幾分鍾,不知不覺就笑出了聲。我總感覺有種奇妙的心情縈繞在我的心頭,有些甜,但我不知道那是什麽。傑洛士是個很吸引人的男子,至少很吸引我。他的身上散發出一種獨特的、和別人完全不同的氣質,讓我覺得很想靠近去瞭解他。然而他總是若即若離,似乎隨時在背後注視著我,卻又遠在天邊。那是一種什麽樣奇妙的距離感呢。


  
  
  我不知道我這是怎麼了。
  我總是覺得在傑洛士的身邊是一件很平常卻又很令我開心的事。會很喜歡他笑的樣子,會想要和他再近一點。過了好些天了,我懷揣這麼些有點甜的心情跟著他四處遊玩。那很好。
  我想,我該是喜歡上他了。

傑洛士望著可以算是告白完畢的我,笑意絲毫不變。但是我總覺得他笑得是那麼不自然。
“蘇西……”
  我仰起臉看他。他張著嘴想說什麼,卻硬生生地把話咽了回去。
  
  “……算了。”
  他把臉貼過來,吻了吻我的臉頰和頭髮。
  
  我就在那一瞬間開始飄飄然起來。
  
  
  
  但是之後,一切又像剛開始的那樣,仿佛中間那個小插曲無緣無故地跳了過去。我期待著他能對我有所回答,可是一連好多天,傑洛士對我的告白隻字未提,就好像我從來沒說過什麼奇怪的話似的。也罷,我雖有點點失落,但至少他沒有因此就討厭我丟下我一個人走掉,他還是那樣經常將溫和的微笑掛在唇邊,對我很照顧,又時常捉弄我逗我開心。就是這樣也不錯,不是麼?我也好給自己多一點時間靜下心來思考這個人到底值不值得我去喜歡。

後來傑洛士告訴我,要去一個叫德爾的地方辦點事情,我就隨了他一起去。德爾這個小城對我來說並不是特別陌生,因為菲莉雅住在那裡。她是龍族的巫女,也是我父親的好朋友,在他們的冒險故事裡,也扮演了相當重要的一個角色呢。
  我告訴傑洛士,我有認識的人在那;他漂亮的紫色眼睛微笑地望著我,說:“那太好了,我也可以安心地辦我的事了呢。”
  
  於是我們到了那裡。我憑著我的印象,找到了菲莉雅開的一家賣茶壺的小店。菲莉雅見到我先是驚叫了一聲,險些聯手中的茶壺都拿不穩;而後非常開心,對跑上來我又揉又抱。她還是沒有變,金色的長髮如瀑布般傾瀉而下,那白披風,粉紅色的長裙,都和我小時候見過的一模一樣。
  傑洛士並沒有進來,他站在門口看我走進店裡和菲莉雅一起笑,小孩子一樣地互相鬧來鬧去。當我再回頭去找他想讓他進來認識認識的時候,他已經走了。
  也罷,他這人就是這樣,隨意得很。可能是真的有什麼要緊的事要忙吧。
    
  
  在我小的時候,菲莉雅來看過我一次。她不讓我叫“阿姨”,因為那樣太顯老,所以我一直直呼她的名字。確實,她是龍族,壽命比一般人長許多。冒險故事結束的十年之後,父親,加梅利亞阿姨和傑路叔叔都已經不再是當年的年輕人了。他們的容貌會變成熟,變滄桑,而菲莉雅卻一點都沒有變。她看起來仍舊那麼年輕漂亮,只能說是多了一份成熟女人的魅力。
  她這天看到我,說,就好像是看到了當年的母親一樣。
  很多人都這麼說。就連父親也是時常凝望著我發呆。那時候他的眼裡只有深深的思念。確實,我長得很像母親。不僅僅是外貌,連性格也是。父親說他老是錯把我當作母親,以為她又回來了。然而不是。他已經老了太多。
  如果因為我,能讓長輩們有再次和那個莉娜•因巴斯重逢的感覺,倒也不錯。我明白他們愛我不僅僅是因為我是她的一個縮影。而我,也無時無刻不在想念著那個從未謀面的女子。
“她那個時候也和你一般大。”
  她把我從頭打量到腳,寶石藍的眼睛裡漫上一層水汽。
  “蘇西,很久沒見了呀,怎麼想到來找我?”
  也許是為了控制情緒吧;她移開了話題,擦了擦眼角。
  我說:“因為想你了呀。我在旅行世界。”
  她笑起來,罵我嘴甜;然後和我談了一會兒天之後她說去給我弄點好吃的,便離開了。
  我沒有告訴她是因為傑洛士的關係我才到這裡來的,更沒有說來訪不過順便而已。我知道菲莉雅是個重感情的女子。就讓她覺得我是真的很想她吧;而事實可能並不是這麼回事。
  
  
  我決定暫時在菲莉雅這裡住下來。原因有很多,一是她說好不容易見著我一次一定不放我那麼早就走;二是前段時間確實到處跑了許多地方玩得比較瘋,也想安頓下來休息休息;三大概是主要原因,傑洛士自那天目送我走進茶具店的大門的那一刻後就再也沒露過面。他不走我當然也不會走。
  
  雖然已經有四五天沒見到他,但我能確定他還在這個小城裡,沒準兒什麼時候就跟在我和菲莉雅的身後閒逛。這地方那麼小,已經和他在一起待了三四個月的我當然不會察覺不到他的氣息。我想這個傢伙應該是被什麼麻煩的事纏著了一時沒辦法脫身吧,他不可能扔下我一個人就跑的。
  而我,在這幾天離開他的日子裡,很多次很多次很冷靜地想過,我是不是真的喜歡他。想來想去,不管從哪一條思路出發,我總是可以給我自己肯定的答案。這個紫發紫眸的男子,無論從什麼角度看都是那麼的吸引我。他時時露出溫和的微笑,而且又很細心很會關心人。他風度翩翩,有時偶爾會捕捉到他回頭望向我的畫面,飛揚的碎發,上翹的嘴角,連披風的轉身都是那麼的帥氣,然後恍惚間我就只感到自己的心跳。結果我養成了一個喜歡時時關注他表情的習慣。
  傑洛士總是喜歡保留自己的秘密,我當然對這個男子懷有強烈的好奇心。雖然在一起的時間不算短了,我卻也自己明白我瞭解的只是這傢伙所表現出來的特性中極小的一部分。最深邃的是他的眼睛,那雙紫色的瞳仁儘管不常展現出來,而那是最令我怦然心動的。我不知道他的眼睛裡面究竟藏了多少話。我記得有一天早晨我醒過來的時候發現他望著我,我從神秘的紫色中望見我自己——被驚嚇了不小的樣子。從那裡我異常清晰地看見我的橘紅色長髮和橘紅色眼睛,那是從母親那裡得到的遺傳。他只是凝望著我不說話,我讀不懂他的眼神,那是什麼?是悲傷嗎?是想念嗎?是恍惚嗎?是沉默嗎?我不知道。許久之後他才恢復笑臉,似乎輕聲說了句“如果我認錯了怎麼辦呢”。
  我不懂。傑洛士,他是帶著秘密旅行的人;而我那麼迫切地想知道他的一切。
 確定自己想明白後,我寫了封信給父親。我在信裡告訴他我來到了德爾現在和菲莉雅一起,還有一些就像是常規報告一樣的瑣碎的內容。末了我又加一句:“我想我找到喜歡的人了,他是個風一般的男子哦。”
  我小心翼翼地折好信紙,正想站起來準備找信封的時候,猛然對上了菲莉雅那雙充滿好奇的藍眼睛。我嚇了一跳,而她的表情開始變得很陰險,笑著問我:
  “你說你喜歡的人是誰呢?”
  我刷地一下臉就紅了,傑洛士微笑的樣子開始在我的腦海中打轉。我把信緊緊貼在胸口,罵了一句“討厭”,似乎很嬌氣很害羞的樣子。——我以前絕對不是那樣的女孩,難道心事真的會使小丫頭改變嗎?
  果然是有了心中的……小秘密呀。
  
  她意味深長地望著我,“小姑娘真的長大了哦。”
  “我知道你想知道。”我說,“下次再告訴你吧——”
  然後我趕忙溜走了。菲莉雅這時的笑容實在讓我有點不敢看。她在笑什麼呢?這麼不聲不響地站在我後面看我寫信又發現了一點有趣的內容,她就像個小偷把我的秘密偷走了呀!
  
  但是,沒準兒我心情好真的會告訴她也說不定。

  
  
  
  也許是前面的旅程進行得有些太過順利了,所以總是會有什麽轉折的地方來調劑一下口味和心情。我也認為一路順風順水玩得開心吃得開心並沒有什麽太大的意思,就算是遇上強盜土匪和來找麻煩的各類閒人,也絲毫不足以讓我印象深刻。於是我覺得一個感到不爽的誰跟我開了個玩笑,一個極其荒唐的玩笑,我隨心所欲的旅程戛然而止了。
  
  那天我不小心睡過了頭,睜眼的時候菲莉雅已經不在房間了。和她住在一起的這點時間一般都是她先起床然後做早飯我就剛好趕上來吃,因為她總會弄出點乒乒乓乓的聲音來叫醒我;現在我坐在床上,她的被子疊得整整齊齊,可是外面一點聲音都沒有。
  直到我換好衣服洗漱完畢都沒見她的人影。玩失蹤我倒不介意……但是早飯得讓我吃上啊!
  
  我只好下樓去店裡找她。一隻腳剛踏上樓梯我便看見了菲莉雅那白披風,她正站在店門口,大概是和一個什麽人講話吧。哦,原來是有生意。剛想張嘴叫她的我急忙打住,停在樓梯口,耐心地等她。這幾天我已經觀察過了,來她這裡想買東西的人都不會糾纏她太久,要麽爽快地掏錢,要麽就是爽快地走人。所以我很懷疑菲莉雅的經商頭腦。
  
  可等了半天,她還是站在那裡。
  她在幹什麽?我忽然覺得奇怪起來。談生意的話,為什麽一直待在門口不進來轉轉呢?而且,怎麽連一點講話的聲音都聽不見?菲莉雅不可能無聊到一個人站在店門口看那一點都不好看的風景吧。
  
  我輕手輕腳地下了幾級臺階,阻擋視線的東西大半離開。這時我也聽見了一不小心冒起來的說話聲,是菲莉雅,她激動地罵了聲“混蛋”;還有另一個聲音,一個男子的聲音,波瀾不驚地低聲說著什麽。然後她和一個人走進了店裡在一張桌子邊坐下。我看不見他們了。談話繼續。
  
  我愣在了那裡。
  這聲音真熟悉……明明就是,明明就是、我看到那個和菲莉雅講話的人明明就是……
  鑲嵌著紅寶石的手杖、遮住眼睛的整齊劉海、略有怪異的服裝、背後的黑披風——那明明就是傑洛士啊!那個自從來到德爾就消失得無影無蹤的傑洛士!竟然是他!
  
  不,我的頭腦開始混亂。他來找她,想買什麽茶具之類的東西來收藏倒還像是這個遊蕩四處的家夥的作風,可是看他們那個樣子,那個投入談話的樣子,根本就不是店主與顧客的關係。我能確定只有已經認識了的人,已經彼此熟悉的人,才會這樣壓低聲音地討論著什麽。
  傑洛士竟然認識菲莉雅?他們竟然認識?為什麽我一點都不知道?
  
  當初傑洛士聽我說我在德爾有個“親戚”叫菲莉雅的時候,他絲毫沒有反應只是淡淡地說了句“那很好哦”;到了這裡以後我沖進菲莉雅的店裡他一聲不吭地轉身走掉然後人間蒸發……菲莉雅在和我聊天的時候也從未談起過他。我沒有對她說起過傑洛士,因為我怕她會八卦些什麽東西。而當我寫信被她看到,在她的威逼利誘下漏出“我喜歡的人是個紫頭髮的人並且很喜歡笑”的唯一線索以後,她對此更加感興趣了。在這之後我煩她,就沒松過口。
  事情竟然會變得如此蹊蹺?他們到底在說什麽非得把本來是準備作搭橋者的我排在外面?
我胡思亂想著,更加仔細地聽他們說話的內容。他們就像是在進行毒品交易那樣警惕小心。嘰嘰咕咕的聲音,多半是傑洛士在說。我幾乎是強壓著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了,更緊地掐住樓梯的扶手,因為我漸漸聽清楚了關鍵字:
  
  “蘇西……莉娜……”
  “你最好離開她……”
  “……怎麽辦……做不到……請你想想辦法……”
  “……可惡……害她第二次……高里……”
  “我也不願意……”
  “你叫我怎麽開得了口……”
  “……”
  “……傑洛士你真是個混蛋!混蛋魔族!”
  “輕點兒……菲莉雅……”
  
  他們大概不知道,我躲在樓梯上全身劇烈顫抖,眼睛,耳朵,大腦,身體,心臟,都似乎不是自己的了。我無法控制它們,可它們卻源源不斷地向我傳輸著什麽恐怖的資訊,是關於欺騙,關於秘密,關於隱瞞的……不可告人的一些事情的內幕……
  
  傑洛士是魔族,屬於那個父親說的危險不盡人情狡詐陰險自私卻強大的種族。這個魔族和曾經的龍族女巫,談論著我,我的父親、母親,我們這一些人類。他全部都知道。有關我的家庭,他全部都知道,他在我們遇見之前就已經認識我。
  
  我忽然想起父親那莫名其妙的告誡:“千萬不要和魔族走得太近哦。”
  
  那是什麽?白色恐怖?冷笑話?還是一個令人摸不著頭腦的噩夢?
  
  從小一直有人誇我聰明,此刻我卻寧願自己很笨很愚鈍,我憎恨我那反應敏捷的思維,它讓我不斷去想去思考去根據已有事實和新的線索進行推理,而得出的結論竟是我身邊的所有人都在極力藏著什麽東西不讓我看到,於是他們編出一個又一個美麗的謊言。亂了方寸的傑洛士,憤怒焦急的菲莉雅,憂鬱慈愛的父親,下落不明的母親……圍堵著一個緊張惶恐的我。
  
  談話結束了,他們站起來走向門口。我拼命把我自己藏好。菲莉雅重重地歎了口氣,小心撫摩著她的茶具。我漸漸鎮定下來,躡手躡腳地起身,回房間,爬到被窩裡。
  
  一會兒她便上來了。我看見了她的微笑,溫和一如往常。
  
  “蘇西,起來啦。早飯要涼了。”
  她以為我一直睡到現在。
  我第二次起床,悶悶地吃完飯。她那寶石藍的眼睛注視著我,我似乎看到了裡面極力藏著的悲哀。悲哀?為我悲哀?
  我對她說我去找個人,然後就跑出了店裡。
  
  
  
  我來到熱鬧的街頭,心裡亂得很;想去找傑洛士,把那個家夥從空氣裡揪出來然後把我所有想不通的問題全部問個明白,可是我又不敢。我怕面對他的時候我就不是原先那個蘇西了,我怕我們的關係會發生什麽我不願意看到的轉變,我也怕他會告訴我一些讓我從頭涼到腳的事實。
  我討厭被周圍一圈至親的人蒙在鼓裡的感覺。
  
  可傑洛士自動出現了。我在路上呆裡許久,忽然有人拍拍我的肩膀,轉頭一看,正是他。他的臉上帶有我熟悉的明媚的笑意。
“蘇西,你在幹嘛?”
  “這幾天你去哪兒了啊?”
  “不好意思,比較忙,脫不開身。”
  “事情辦好了?”
  “嗯。”
  
  都是謊話。
  原來如此。菲莉雅口中的“混蛋魔族”可以做到把謊話說得跟真話一樣漂亮。
  
  “不過我暫時還不想走。”他轉頭看向天空。
  “哦。”
  “你就和你的那個叫什麽……”
  “菲莉雅。”
  “對,菲莉雅——不好意思忘記了,你就和她再待一段時間吧。”
  
  我直直地盯著他彎成一條弧線的眼睛。那紫色頭髮在微風裡飛呀飛的很是好看。
  
  “拿這樣的目光看我做什麽,你是嫌我不肯陪你玩麽?”
  “是啊,人家都向你告白過了怎麽那麽冷落我啊。”
  
  他無奈地笑了笑,沒再說話。
  “有些事情……比較複雜。我先走了,蘇西,別太放在心上。”
  
  傑洛士走了。他匯入來往的人群然後一眨眼就消失了。這倒是很像一個魔族的作風。
  
  
  
  我在外面蕩了幾圈,一個人買東西吃,買東西玩,吹風發呆,直到天快黑才回去。菲莉雅批評了我幾句,我不以為然,暗暗覺得要這樣下去我似乎和叛逆少女就沒多大區別了。那是被逼的。
  
  晚上我躺在床上睡不著,控制不住地在想在琢磨。菲莉雅打理好店鋪上樓來,黑暗中見我還睜著眼睛,問我要不要聊聊天?
  我就說好。                      
  
  她躺到床上問:“你上次提到的喜歡的人,到底是什麽樣子的呢?”
  “你怎麽還對這個念念不忘啊?”
  我就知道她要這樣問。
  
  “我想知道蘇西看上的人究竟是怎麽樣一個人,是不是配得上我們的小公主……”
  “好哦,我今天心情好,就告訴你吧。”
  我故作輕快的口吻說道,能感覺到她十分注意地在聽。  
  
  “那個人你見過的啦。”
  “哦?”
  “而且你都認識他的。”
  “……” 
  “就是今天早上和你講話的那個。”
  菲莉雅很明顯地抖了一下。她急忙打斷我:
  “你說什麽啊……什麽今天早上……”
  我不理她接著說下去,“他的名字是傑洛士。喏,紫頭髮很愛笑,很陰險的那家夥。”
  她沈默。
  半晌後她打開了檯燈。光線突然間強烈起來,我閉上了眼。
  “今天早上,你都聽到了?”
  菲莉雅壓著聲音問我。她的目光貼在我做出的那一臉輕鬆灑脫的表情上。
  “沒有,我只聽見斷斷續續的幾個關鍵字而已。”
  她不說話,我又道:“告訴我吧,否則我會被折磨死的,你們都瞞不住的。”
  “我……”‘
  “我可不知道我會胡思亂想出些什麽東西。”
  她終於歎了口氣,“倒好,省得我費心思想怎麽跟你說了,反正你遲早也得知道的。”
  
  
  我坐起來聽。菲莉雅像在講一個悲傷的故事。她告訴我,父親、她、還有傑路叔叔和加梅利亞阿姨在和我講他們的冒險經歷的時候,一直都回避著一個人,並把他的戲份全部刪除,那個人就是傑洛士。他們和他不是關係不好,相反地接觸十分密切,是敵也是友,無論如何都是一個不可能被忽視的角色。可是他們卻都不願讓我知道。
  
  因為他的惡魔本性殘忍地埋葬了一些原本可以幸福美滿的東西。
  
  他帶走了我的母親。

  
  
  
  身為高位魔族的傑洛士竟然愛上了莉娜•因巴斯,一個有著超強魔法的人類的女子。他為此把她從高里的身邊強行帶走,還遺留下一個才三個月大的女嬰。女嬰在眾人的愛護下長大,獨自出去闖蕩世界,意外邂逅並喜歡上了傑洛士。他不想再傷害她的女兒卻又無法控制自己,只好請求舊交菲莉雅幫忙。最終女孩知道了事情的全部真相。剩下發生在之前的故事,莉娜被帶去了哪裡,是生是死,除了親手造成這一切的傑洛士以外沒有第二個人知道。
  
  至此,事件的脈絡算是很清晰了。
  
  
  我坐在一輛出城的運稻草的三輪馬車後面,不知是第幾次這樣在腦中梳理這整件事。
  那天晚上的談話以菲莉雅的泣不成聲而告終。她流著淚說這樣再講一遍就好像在沒有癒合的舊傷口上撒鹽一樣痛。她自那以後一直恨著傑洛士。他們每個人可能都是一樣。她還說那天早上他多麽無奈地懇求她幫忙想想辦法,怎樣讓我在迷他太深之前,離開他永遠不要再見。
  我躺在床上,沈默。想哭,可是哭不出來,心口堵得難受,仿佛要窒息。眼前放電影一般地,輪換著好多熟悉的場景。
  
  
  “我的媽媽呢?”
  “她到很遠的地方去旅行了。”
  “……爸爸,媽媽走之前你和她說過再見了嗎?”
  “可能沒有吧……沒有這個機會呢。”
  
  “千萬不要和魔族走得太近哦。”
  
  “我覺得你長得很像我一個朋友,所以好奇,就跟了過來。”
  “很高興遇見你,蘇西小姐。”
  “很高興遇見你,傑洛士先生;並且,謝謝。”
  “如果我認錯了怎麽辦呢……”
  
  “……怎麽辦……做不到……請你想想辦法……”
  “……可惡……害她第二次……高里……”
  
  “你上次提到的喜歡的人,到底是什麽樣子的呢?”
  “我想知道蘇西看上的人究竟是怎麽樣一個人,是不是配得上我們的小公主……”
  
  “傑洛士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混蛋。惡魔。”
  
  
  我終於明白為什麽小時候長輩們講的故事都似乎無法連成完整的一串,為什麽他們總是在和母親有關的話題中變得很奇怪,為什麽父親臨行前那樣鄭重地告誡我遠離魔族,為什麽傑洛士有時在面對我的時候會那麽不自然似乎在想著其他的什麽東西,為什麽菲莉雅會如此在意我喜歡的那個紫頭髮很愛笑的男子,為什麽……
  其實,一切的一切,老早就糾纏在一起分不開了。
  
  然後我做了一個決定。還記得我剛開始獨自旅行的時候的心情,那是一種奇怪的使命感。聽完了這個誰也不願相信的故事之後我恍然大悟所謂使命是指什麽。我一開始,就是想找到母親的吧。不管她在哪裡是生是死我都那麽那麽想念她渴望見她一面。她現在離我很近了,我有了線索我知道該問誰;可她又那麽遠,找遍世界,卻也不見她的身影。
  我決定離開德爾。我要去問傑洛士。我想親自把一切都問個明白。
  可是他在哪裡?
稻草堆裡的空氣很不好。我想到他,心會尖銳地疼。那個風一般溫柔神秘的男子,那個有著紫色深邃目光的男子,那個常常微笑十分照顧我的男子,他竟然會是導致這一切的元兇。是我喜歡錯了對象麽?也許看人真的不能只看外表和平日裡的舉止,那可能是刻意的表演和隱藏。如果早知道先前的事,早知道傑洛士如此複雜如此善於欺騙,我寧願不要遇見他,寧願不要這短暫的甜蜜心情。
  而現在說什麽都已經太晚了。
  
  
  傑洛士終於出現了。他睜著眼睛在我面前淡淡地微笑。他過來吻我,嘴唇貼上的一瞬間有種觸電一般的刺痛,麻酥酥的。沒有感受到溫度。我推開了他。
  
  “蘇西,我不告訴你真相,你是不會放過我的吧。”
  他的消息倒是挺靈通的。我在他眼裡看到了一個表情複雜的我。他有的時候會把我當作母親麽?那個他本不應該愛上的女子?我們都有橘紅色的長髮和橘紅色的眼眸,熱烈得像一朵盛放的花。
  
  “怎樣?跟我來吧。”
  他摟住了我。
  
  我只是恍惚了一秒鍾。似乎身邊的什麽東西在飛速地流轉,光影交疊,好像在一個異次元世界裡兜了一圈。等我緩過神來,我發現自己身處一個夢幻般的不真實的地方。水晶,各色的水晶,晶瑩剔透,玲瓏別致,占滿了整個奇妙的空間。
  
  我跟在傑洛士的身後走,一步一步宛若走入一個迷宮似的仙境,竟然有種要飄起來的感覺。這是哪裡?為什麽會有這樣的地方?帶我來這裡做什麽?我一句話都沒說出口。看他的樣子,似乎真的是打算,把他隱瞞的最後一點東西展現給我看了。
  
  他熟習地領我走過一條彎曲的窄路。前面的空間豁然開朗,仍是溢滿了水晶的光澤。大概是到了一個什麽大廳之類的地方。他停住了腳步,示意我自己走上前去看。
  
  我看到了廳中央擺著的一塊特別明亮通透的水晶。而後我愣在了那裡,目瞪口呆。
  
  水晶裡封著一個魔導士打扮的女子。她安然沈睡的樣子仿佛正在做著一個綿長的甜蜜的夢。她依舊年輕美麗。無瑕的水晶滋潤著她,保護著她,隔絕了所有聲音與光與空氣。她的色彩鮮豔大約就如她活著的時候那樣熱情。右耳戴了一隻球形的金黃色大耳環,左耳卻沒有。我不禁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腰際,那裡系著和它相匹配的另一隻耳環。
  
  我以為我產生了幻覺。她是陌生人麽?
  但是我認識她。
  
  我轉頭看傑洛士,他深邃的瞳眸裡映著那個女子。不知為什麽我感覺此刻的他竟會那麽靜那麽溫柔。我從未見過他這般神情,平時和我開玩笑的他經常是嬉笑,但這個笑容不同。我也讀不懂他目光裡的東西。是什麽?欣賞一件藝術品嗎?肯定不是。那是……看著自己心愛的人依偎在自己懷抱中的欣慰吧……
  
  “那就是,莉娜•因巴斯。”
  莉娜•因巴斯。
  
  是的,是她,她是父親珍藏的照片中和他親密地在一起的女子,她是我一直以來想找的人,她是我的母親。
  
  “我這個高階的魔族,竟然會墮落到愛上一個人類的女孩,呵呵,真是蹊蹺呢。”
  “我可以永生,不管多少年自己的容貌都不會改變。”
  “但莉娜不同。她是人類,人類總會衰老總會死亡,她不可能一直和我走下去。我不願看見她青春老去的那一天,從我身邊消失。”
  “所以我把她放在水晶裡。水晶可以保護她的年輕,提供她營養。你現在所見的莉娜•因巴斯,就是十六年前的那個她。她沒有死,只不過是靈魂睡去了而已。”
  “這樣,她就可以陪我到永遠。永生。”
  “差不多就是我們初次相見時的樣子。”
  “一直看著這樣的她也就足夠了。”
  “不過,在我帶她過來的路途中,性格剛烈的她差點就要死給我看呢。”
  
  傑洛士對著我風清雲淡地笑。
  我的眼淚再也無法忍耐,控制不住地流了下來。
我撲上去,手指撫摸著水晶冰冷的表面。為什麽我碰不到她,她就在我的面前為什麽我卻碰不到她。我叫她,母親,母親,媽,為什麽她都不醒過來看她的小女兒一眼。為什麽她要在這個幻境裡一直一直待下去而不是回到藍天下的世界和我和父親和一幫子從前的夥伴們一起快樂幸福地生活。為什麽我救不了她,為什麽我無法從傑洛士這裡將她帶走,為什麽要讓我們同這個惡魔一起糾纏不清……
  為什麽……誰也無法回答我……
  
  傑洛士走上前把我攙扶起來。我任由他輕輕地扶住我的肩膀任由眼淚嘩嘩地淌下來。這很累,對於每個人來說都很累。我不想開口對他說一句話,責駡的話抱怨的話發洩的話統統不想說。很久很久之後傑洛士才開口打破沈默。他說:
  “非常抱歉,蘇西;所以,你離開我吧。”
  “我是個危險人物,我只能給予你們痛苦。”
  
  因為若不這樣做,他的痛苦會伴隨他也活到永生?
  我抽了抽嘴角,想嘲諷地笑,最終被眼淚打敗。
  
  
  又是時光倒轉一般的眩暈。我們到了一條小巷子裡,那個我們第一次見面的地方。
  
  他湊到我耳朵邊再次說了一句對不起。曖昧的氣息在四周打轉。傑洛士一個瀟灑的轉身大步向黑暗的地方邁去,披風和頭髮飛揚了起來,很是帥氣。而後融進了一片陰影裡不見了蹤影。他離開的畫面在我眼中定格;我知道這就是永別,但我卻連說一個“再見”都不知怎樣開口。
  無處告別。
  
  我和他是這樣,因為說不出口。父親和母親是這樣,因為時間來不及。我和母親是這樣,因為沒有機會。他和母親也是這樣,因為他不願意。分分合合,聚聚散散,再不再見又怎樣,時間總是要沖淡一切的。
  
  我也會死死地摁滅心中殘留的有關傑洛士的所有。
  像我的長輩們一樣,裝作只是做了一個亂七八糟的夢。

  
  
  
  
  我給父親寫了一封很長很長的信。
  
  我告訴他,我上次提到的那個喜歡的人其實是傑洛士;請他放心,我已經完全弄清楚了事情的一切真相,和他分道揚鑣了,他也沒有傷害到我。我見到了母親,她在一個夢境一般虛幻但是又是真實存在著的未知的地方。等等。在離開家的半年時間裡很想念他,並且覺得旅行也失去了最終的意義,因此準備踏上歸途。
  
  寄出以後,我用剩下的錢買了一些紀念品。而後像我出發時一樣,一個人走上了回家的路。
  
  一個星期後我回到了那個寧靜的小村莊。父親、傑路叔叔和加梅利亞阿姨在家門口等我回來。我突然發現他們的笑容竟會這樣滄桑,每個人的面孔之後都有著無盡的悲哀。而我,說不定也是一樣。旅途的疲憊加上心情的疲憊,是個很重的擔子壓在心頭。
  
  該說的話在信裡已經說完了,我們彼此都很有默契地沒有多談論。也許,這個話題會就此沈下去吧。沈下去也好。
  
  晚飯後我很早便睡下。深夜被夜行的鳥幾聲淒厲的鳴叫吵醒以後不知怎地突然想去看看父親。我輕輕推開他的房門,看見他手中拿著他和母親合影的照片,靠著椅背沈沈睡去。慘澹的月光一半照著他的臉,那已經不再年輕的、勞累的臉。
  
  那照片上的笑,是多麽單純、多麽明媚、多麽幸福啊。回不去了。
  
  我驀然理解了父親這些年所承受的艱辛和折磨。他累了,我真的應該好好照顧他。我不會再任性地從他的身邊離開了。
  
  今後,蘇西不再是那個渴望自由的張揚的女孩。一次特殊的旅行讓她懂得了太多太多。她學會了安靜下來,面對今後,以及,面對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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