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來自百度貼吧的「朽木白哉是妹控」

 

1.

莉娜死得早。

 

這是一句奇怪的話,她人生圓滿壽終正寢,不能算作英年早逝。但這句話卻也沒什麼不對。是說用傑洛士的生命尺度來衡量。

 

他覺得很可惜。因為她一直是他的樂趣和完成陰謀的道具。但她曾大大咧咧地告訴過他,死亡什麼的並不可怕,萬事萬物都有那麼一天。她看待自己的死亡比旁人似乎還豁達,莉娜因巴斯似乎有種能力,這個落定了悲劇的女主角硬生生地把發展為他解讀成了喜劇。

 

在她之後,他接觸過很多人類,力量更強大的、更好利用的,交易卻及不上她厚道划算。他也見過很多人類,有著橘紅色頭髮的、喧囂暴力的,從背後望去真有幾分某人生動鮮活的錯覺,卻從沒上前搭過話。

 

因為她說過,人類不同於神魔強大純粹的精神形態,人類的肉體和靈魂是共生的,當肉體死亡時靈魂也跟著消亡。可是她當時講得毫無感傷,簡直小人得志般的得意,「怎麼樣,很獨特吧?所以世界上只有一個莉娜因巴斯。我死掉之後,這個世界將不再有我。」

 

事實上,莉娜已經死了很久了。

 

2

 

有時候隨意跑出來的龍套說不定竦身一搖就成了主角,莉娜在世時就深諳此理,但彼時的傑洛士毫無概念。那個例行公事一般去調戲的小矮子,那個在他漫漫浮生相比之下不過是朝生暮死的脆弱人類,何德何能在他數以千年記的生命中留下什麼印象。無論如何,也是不可能的吧。好歹他也是個活了一千多年的魔族,力量更強大的、接觸時間更長的、甚至成為同盟的人類不在少數。可他隨後就發現了自己的天真,偏偏是這個除開性格上的混沌沒別的過人之處的傢伙在他心裡一路囂張得瑟一路披荊斬棘,成了他感興趣時間最長的人類,遠遠超過了人類本身短暫的存在。當然那都是後話了。

 

他那時憑藉一千兩百多年的一身二職勞碌命磨練出來的眼光,加上魔族天生狡黠的特質,他選中了那個將精明算計和愛管閒事這兩個矛盾特質融合得別開生面風生水起的女人作為道具。就像她頭髮的顏色,熱烈張揚,果然很好利用,他在心裡竊竊。自己的工作效率提高了不說,那些看似不可能的任務也終於交代了。要麼怎麼說惡魔是惡魔呢?自己沒能力完成的事情,那就借力打力。雖然借一個人類不穩定的跟開掛似的力量未免有些抹魔族的面子,但只看結果不問經過不正是魔族一貫不擇手段的標準格調嗎?尤其看見連自己都不得不低頭俯首的麻煩人物被打得形神俱滅魂飛魄散,快感跟不要錢似的往外飆。

 

用得順手,那就要充分挖掘絕不浪費。這麼理所當然天經地義符合魔族作風的原因,誰想卻成就了龍套逆襲成主角的因緣。

 

莉娜在桌子那端招手,「傑洛士,過來結帳。」

 

傑洛士氣結,但他還是好脾氣地笑著,「是是,莉娜小姐。」要麼怎麼說是利用呢?利用就從來不是單方向的,他多多少少的也被利用,比如關鍵時刻需要救下身為主要戰力的她,或者就像此時為他們的黑洞胃器結帳。

 

單方向的利用只存在於人類愚蠢淺薄的愛情裡。

 

3

  際遇交疊立場重合時,也不都是向著朝陽奔跑大喊友誼努力勝利或是披著夕陽與血光化身修羅獨倚沙場的經典時刻。那些彌足珍貴盡顯主角色彩的時刻往往都是高潮珍貴的點睛之筆,大部分時間還是稀鬆平常的daily life

 

  就比如在進入城鎮之前穿行在茫茫森林裡平和又愜意的現在,一行人用幾個雷擊破電死了一群魚,抹了鹽升了火,其樂融融地做野外燒烤。他對莉娜高里的剽悍吃相連連搖頭,嘴邊還掛著殘渣的女人將樹枝大大咧咧地揮向他,枝幹末端插著條魚。他本是懸浮在半空中,掛著官方微笑,用著標準姿勢喝紅茶,看到這條魚慘不忍睹的死相,嘴角直抽。她不再繼續自己的盛情難卻,撤回來樹枝三兩下解決,連根刺兒都不剩。接著她豪爽地丟了樹枝,流暢地在衣服上蹭了蹭滿手油腥,然後那個護食堪比惜命一樣的她竟然掏出一包牛皮紙包著的小甜餅,大方地甩給他。

 

  他疑惑又謹慎地接住,連茶也不顧了,懸浮到莉娜身旁,對著她因為迅速進食而微微晃動的耳朵,「莉娜小姐,你不是看上我了吧?」話說得既誠惶誠恐又不懷好意,溫柔純良的聲線在無辜中盡顯嘲弄。

 

  下一秒,自稱天才的魔導士便把手中的樹枝當烈閃槍擲了出去,可惜始作俑者早已經遁出幾米開外,反應機敏的少女一個翔封界緊追了出去。

 

  「不管他們真的可以嗎?」加梅莉亞十分擔心,畢竟那兩位的破壞力很容易給他們置身的古老森林造成很不環保的傷害。

 

  「不用擔心,傑洛士被欺負的時候多一些。就當莉娜的飯後運動了。」傑路顯得很鎮定。

 

  「可是莉娜她吃飽了嗎?」高里不以為意之下卻一語驚人,三個人同時沉默了。

 

  而那兩個人在他們的對話中早已越戰越遠。

 

4

  故事嘛發展得俗套得很,不外乎交疊的任務在召喚設計中的少女啊快去創造奇跡,關鍵時刻他只需要擺個Pose英雄救美一下或者背後補上一刀。公平交易,銀貨兩訖。

 

  有人零報酬替自己消滅了棘手的目標,自己所謂的「便利道具4號」也不過是偶爾被利用來救下她這個主要戰力,說到底也還是為了任務。他簡直只賺不虧,也自然樂得坐享其成。如此樂觀划算的交易,對方乾脆俐落沒任何抱怨,惹得別人都以為產生了什麼羈絆,所以當自己大言不慚地表示為了目的殺掉莉娜沒問題哪怕讓自己親手殺了莉娜都可以,激怒了一眾路人觀眾,義憤填膺的有,破口大駡的也有,當事人卻平靜得很,只是沉默地來到不小心被攻擊到(也不知是不是裝得)的他的身邊,賞了他幾個爆栗。在群情激奮摩拳擦掌地期待著她打擊報復的時,她卻迷茫地問為什麼要生氣。

 

  她一直能很冷靜地看待他們之間互相利用的關係。並且坦然。這一點,也算得上在他漫漫浮生裡遇見的各色人類中獨一無二絕無僅有。其他的人類麼,要麼因為時間長了便自以為有了羈絆,要麼因為某方面的得意便自以為有了不同,通通的自以為是。這些憑空想像出來的虛妄羈絆也好,恃寵而驕逐漸變得得寸進尺也好,在交易結束利益關係破裂的那一刻,全端出一副驚訝哀怨被背叛了一樣的悲慟表情,既礙眼又好笑。

 

  她則不同,她從不自以為是。身為冷酷無情的魔族,他甚至懷疑某天交易結束的時候,拿著小白手絹啼哭大叫你怎麼可以如此無情的人是自己,而莉娜她則會瀟灑俐落地轉身揮手、下一秒就能出賣自己,甚至還能對他搖著手帕:從此山水不相逢,莫道彼此長和短。

 

  他和她的關係很微妙。

 

  他對她不能說是好,但絕不能說不好。

 

  她麼,能力所限談不上照顧他,但總會第一個發現自己的動作明白自己心思。

 

  就像她從不曾對他使用過對待魔族最好用的精神攻擊類魔法崩靈裂,雖然她也不會吧,但對於她來講要學絕對不是什麼難事。就像他不管怎麼樣在她的一眾道具都不行的時候也出手救了她很多次。當然,要完成任務就得這麼幹。

 

  所以說,這個世界上唯有利益才是永恆。人類麼,趁他們短暫的生命還好用的時候就儘管用。按照他過往的經驗,即便天神眷顧佑她避免橫禍早逝,也沒有多少時間,很可能哪天突然想用的時候,人就不在了。

 

5

 

  和莉娜相遇的每個人都聽過她無敵威風的自我介紹,不過,不管她用多少輝煌閃耀的字眼兒標榜自己,在傑洛士看來,莉娜因巴斯是個融和了善與惡的混沌體。她本人也大方地承認這一點,並還會熱血地繼續上一句:正因為會犯錯,才知道什麼是對的,才可以在正確的道路上前進。他對此不以為然,但他也不想較真兒地去反駁,雖然精神攻擊是他的強項。

 

  小聰明也好、兇殘暴躁也好、愧疚感奇缺也好,都說明了她性情裡有小惡的因素。而且不管是不是本人意願,她被稱為盜賊剋星更是萬物的天敵,所到之處盡是破壞和毀滅,這種仿佛魔王般的行事做派,簡直太有魔族的天賦了。所以傑洛士誘惑過她,只當是為魔族準備優秀苗子,完全沒有「這麼有趣的一個人,如果能長久地關聯,那該給漫漫生涯中增添多少樂趣」這樣的一己私欲。

 

  他特意選擇了良好的時機,在她因為一些小事懊惱無力的時候,他用心地營造了適合的氣氛,在她的其他便利道具都忙著各自的嗜好獨留她一個人披著金紅的夕陽懶洋洋地發呆時。在那盛大溫暖的光線裡,她的頭髮跟要燒起來一樣。他懸在她斜上方端著茶杯優哉遊哉地說:「莉娜小姐這麼低落可不多見。」

 

  「你個垃圾魔族怎麼能瞭解我純潔如水多愁善感的少女心。」

 

  「人類本來就對很多是無能為力,你也不必太介懷。不過如果莉娜小姐也成為魔族的話,這些事情就不再會是煩惱了。怎麼樣?要考慮一下看看嗎?不管是你在意的事情也好,還是你喜歡的金錢也好,自由、永生,甚至更強大的魔力,成為魔族之後,你想要的任何東西,都可以輕而易舉地得到。」為了加強說明語氣,他特意從空中徐徐降落在她身邊的草地上,用看似漫不經心的語氣別有用心地強調了最後一句。

 

  「誘惑我成為魔族?」她抻平了語氣,無力又無奈,「你是認真的麼,傑洛士?」

 

  「當然,貨真價實,全心全意。」他看向她的視線延伸的方向,越過她的同伴喧囂的畫面,更遠的地方是城市模糊的輪廓。「和我這種高位魔族簽訂契約,不僅可以擁有更強大的魔力,還可以差遣我滿足你的任何欲望,而我的能力莉娜小姐是知道的。這可是我第一個願意與人類達成的契約,這樣的事情難道莉娜小姐一點兒不心動麼?」

 

  高位魔族從來不屑與人類訂下契約,那是低級魔族沒有強大的法力和高調的品格,萬般無奈下只能靠滿足人類私欲,吞噬人類強烈的負面情緒逐漸壯大自身的方法。傑洛士的實力僅位居五王之下,五王裡還死了倆,剩下的本來同級的神官和將軍又被他殺了不少。這種位階的他如此諄諄善誘,真是滿足了所有虛榮心,與其說是誘惑,更像甜美的恭維。

 

  她呵呵地笑出來,這種非呐喊級別、已經能算作莉娜冷靜的笑聲非常少見,她很給面子地說:「動心啊,當然動心。你這麼紆尊降貴地邀請我,我簡直受寵若驚。可是為了滿足通常是不合理或無聊的欲望就墮落成魔族,別說姐姐不會饒我,連我自己的審美觀都過不去。」

 

  傑洛士從未和人類簽訂過契約,但是他被很多人類懇求甚至哀求過,他始終不能明白為什麼有些人趨之若鶩仿若珍寶的機會在另外一些人眼裡如此一文不值讓人鄙夷。就比如她的同伴,還有神族,甚至是他認為魔性最強、經常吐槽過度正義和熱血的她。

 

  「為什麼你們都是一副不屑的態度?魔族有什麼不好?莉娜小姐,我在向你誠懇地展示和說明,在你面前的我就是最直觀的例證。你可以試著說說看,還會有什麼我得不到?」

 

  他到現在依舊可以記得她那時的表情,她緩緩回過頭來看著身邊的自己,大得出奇的眼睛在夕照之下熠熠生輝,閃爍著狡黠的神采,她憋著笑,滿臉揶揄,玩味地端詳了他好一會兒。他知道,她一刻都沒猶豫過,似乎成竹在胸,早就有了不啻於精神攻擊的回答,但她只是簡單地吐出了兩個音節,「我。」

 

  一向善於揣測人心的他一時間竟沒明白這麼簡單的一個字是什麼意思。

 

  後來的那些答案已經湮沒在灰舊的時光裡,不復存在。

 

3.5

 氣喘吁吁的莉娜雙手叉腰盡顯悍匪本色對著樹上大喊,「傑洛士,你個垃圾給我下來!」

 

  「莉娜小姐生氣的樣子真是可怕呢!不過這樣真的可以嗎?你的憤怒越強烈,身為魔族的我可是越興奮呢!別忘了魔族的存在基礎和壯大方式就是人類的負面情緒哦。」

 

  「老娘管你!」她一記淨化炎投向樹上的少年,少年輕鬆躲避,「不下來我今天就借此機會好好研究一下白魔法對高位魔族有何影響。」

 

  「如果可以幫到莉娜小姐的話,我樂意效勞。」他毫無緊張感,乾脆坐在了樹幹上。

 

  樹下的人卻眸光一暗,黑化模式全開,「你說的哦,別後悔。」她做出要發大招的架勢,他連躲都懶得躲,誰知卻是為了放鬆他警惕的幌子,她即刻將雙手圍著嘴巴大聲嚎起來偶然之間得到的祭祀神曲,內容無非是謳歌生命的美好,這卻是對魔族最有效的精神攻擊。

 

  樹上的魔族眉頭一皺,落在閉著眼睛只顧著自我陶醉的莉娜身旁,又在她耳邊輕輕地說:「莉娜小姐真是過分呢。」聲音討好諂媚還帶著十足的委屈。

 

  她悄悄地睜開一條縫,確認他躲不開之後大吼一聲混蛋去死吧,同時一拳砸在他的頭上。然後她才掀開眼皮,威風凜凜地睥睨著揉著腦袋的他。

 

  「我還以為後果會更可怕一些呢。果然女孩子長大了就會變溫柔嗎?即使是莉娜小姐。」他掛上萬年欠揍的笑容,說出欠揍的話,新一輪的攻擊卻未如期而至。

 

  「只是看你可憐罷了。」

 

  被一個轉瞬即逝的脆弱生物說可憐,這種感覺真的很不痛快。

 

  「我何德何能有幸獲得莉娜小姐的同情呢?」

 

  「魔族是以人類負面情緒為食糧和存在基礎的吧,聽起來就是很可憐。人一高興,你們豈不是沒活路了?你跟著我也是因為這樣比較容易吃飽吧?」

 

  他不禁扶額,雖說她確實是魔族喜愛的對象,永遠都有著無窮的熱情和活力,不管是歡喜還是憤怒都那麼鮮明直接且強烈,不得不承認,莉娜的性情是個讓人驚喜的副產品,他確實很滿足她給他帶來的興奮和能量。但天地良心,他跟著她是為了任務,身為高位魔族他怎麼可能落魄到指著一個少女的情緒糊口。他用魔杖抵住她的額頭,阻止了她的去路。「就讓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吧,莉娜小姐。

 

  「惡魔以人類的負面情緒為生存基礎和壯大的手段這種說法只是人類的總結,並不標準。事實上,惡魔以任何足夠的強烈的感情為生存基礎,只不過相比喜歡、感激、幸福這些善意的感情,人類在憤怒、痛苦、絕望、憎恨等方面表現得更加出彩。久而久之,正面情緒所獲得的能量顯得微乎其微,你們人類便總結出來魔族以負面情緒為生存基礎的經驗。明明是你們人類的善意太少,惡意太多。你們卻怪罪到了魔族頭上,真是再滑稽不過了。」

 

  「怎麼可能!如果真的是這樣,那精神攻擊怎麼講?」她思維敏捷,雖然知道傑洛士要麼不說要麼絕不說謊,但還是難以置信這顛覆魔族觀的說法。

 

  「我親愛的莉娜小姐,你是知道的,我雖然有很多秘密,但從不騙人。」他隨意地收回魔杖立在地上,對三個小石子使用了浮游術。「世上的一切,無外乎情理法三個字。」他舉起了一根手指,「其中,魔族代表了情,遵照情感支配意志。」第一顆小石子動了動,「神族代表理,推崇的是絕對理性。」第二顆小石子動了動。「而人類作為混沌體兼具情感和理智,受的則是自己制定的、試圖在兩者之間找到平衡的法規的約束。」最後一顆小石子動了動。「要麼說魔族自由呢,正因為完全服從情感支配,所以看起來才隨心所欲隨性而為。所以沒有比魔族的更倚重感情的了。現在,你明白魔族的存在基礎是情感了吧,並不僅僅是其中的某一面。」

 

  「而精神攻擊,」魔族少年露出了冷酷不屑的笑容,「當你們本身還有著惡的本質卻謳歌一些連自己都不相信也做不到的神聖美好,這種對初衷和感情的背離和背叛,自然對完全推崇感情至上服從本真意志的魔族算得上一種精神攻擊。但根本不是你們一廂情願自以為是的那樣,不過是歪打正著罷了。」

 

  他轉身,她跟上,順帶抓住浮游著的三顆石子,然後重重地飛在他的頭上,「說到底,你還不是因為本小姐精力充沛感情豐富填飽了你的肚皮才跟著的!」

 

6.

  莉娜問過傑洛士一個問題,彼時下午的陽光正好,幾個人酒足飯飽過後,在到達下一個城鎮前的野外草地上稍事休息。氣氛溫馨融洽好似少女漫,就連最為冷靜謹慎的傑路也輕輕打起了瞌睡,莉娜也很放鬆,很隨意地就問了身邊那個掛著萬年笑容的魔王神官。

 

  「在你們魔族眼裡,我們人類的生命算什麼呢?」數以千年記的生命是不是會獲得更高級的智慧,看待問題是不是有人類無法企及的哲學方法?本來好學如她者在發現便利道具4號後就應該進入熱烈的討論掰扯明白這些問題,但莉娜的生存美學崇尚簡單、舒適、實用。過於忙碌充實的生命裡實在無暇也不想研究這種深沉憂鬱的哲學問題。只有在少數時候,她才能記起來自己還有顆少女心,需要偶爾履行一下浪漫哲思的責任。就像現在。

 

  「這個,該怎麼說好……」他有些意外,隨即指著遠處小溪上飛舞的細弱昆蟲,「莉娜小姐知道那種叫做蜉蝣的昆蟲嗎?你們人類在我們的生命裡,就像你們眼裡的蜉蝣一般,脆弱短暫、朝生暮死。」

 

  「把人類比作低等生物……請換個文藝一些的比喻。」

 

  「就像一種叫做朝顏的花,花期只有一天。」

 

  「請換個我能聽懂的比喻。」

 

  「就像保質期只有一天的布丁。」

 

  「就一天麼?」她的目光因為食物名詞的出現而變得貪婪饑渴,又因這特別加上去的屬性不甚可惜。

 

  「就一天。」

 

  「真可憐。」

 

  「是啊,真可憐。 

 

  「我是說你們。」

 

  「哎?」

 

  「死亡腐朽並不可怕,這世上的萬物都會有那麼一天,有些沒有形態的東西,比如感情、記憶都會消弭,何況具有形態更加脆弱的那些。所以人類並不可憐,擁有短暫生命的通常不會可憐。恰恰是擁有漫長生命的才可憐,因為他們要眼睜睜看著身邊所有事物繁華、腐壞終將毀滅的過程,獨自承擔沉重而漫長的記憶,會很寂寞的呀。」

 

  從某個角度上,這還真是一語成讖,但他被這狗血逆天的少女心噎得說不出話來,又沒一眾道具吐槽幹嘔的背景音,只能呆呆地看著她。

 

  「不懂?」她誤解了自己的停頓,自顧自地說明下去,「就比如一個保質期只有一天的布丁,是布丁可憐呢?還是吃布丁的人可憐呢?布丁很快就變質了,但不管吃不吃得到,人總是會或回味吃到的布丁或惋惜沒有及時吃掉的布丁,時間遠遠超過保質期。還是不懂?就比如一個人類愛上了一個魔族,你覺得是人類可憐,還是魔族可憐?人類很快就死掉了,只需要承擔短時間的痛苦和渴求,然而魔族的記憶卻比人類生命本身都要長。」

 

  然後她拋出了一個相當於完全版的神滅斬的問題。

 

  「那麼,在傑洛士眼裡,我算什麼呢?」

 

  他一瞬間想直接消失在異次元空間,今天絕對是走錯片場了,眼前的貨一定被隔壁的少女漫的女主附體了,居然能問出這種要命的問題。回答不好的話,真的很容易致命。但他最後還是決定如實回答。

 

  「你是我的樂趣和完成陰謀的工具。」

 

  「還行,不算太虧。」少女又恢復成精明老成的神色。

 

  「什麼?」

 

  「我就是想看看傑洛士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麼嘛!這樣也好索要相應的報酬。直接問你肯定不會老實講。可我莉娜因巴斯怎甘做虧本買賣,是不是,便利道具4號?」

 

  合著她拐彎抹角到文藝層面,就是為了公平交易。真不愧是商人的女兒。

 

7

  後來,他們的旅行結束,四人各奔東西完成各自的人生修行。莉娜光榮華麗地完成了姐姐的「出去看看世界」的任務,算得上是衣錦還鄉,到死之前一直都是魔族喜愛的精神食糧。

 

  他曾去看過她許多次,比如她的婚禮,她的分娩,她酷愛曬太陽的晚年,子孫繞膝。互相利用的交易雖不如她周遊世界時那麼多,世界卻一直互相重疊,他樂於不只是存在於她十五六歲的記憶裡,所以見面甚至比從前還要頻繁。

 

  每一次每一次,她的人格都是那麼生動鮮活,脾氣也一如既往的兇殘暴躁。他的人類在晚年會變得睿智而沉靜這種經驗,被莉娜打破了。她樂此不疲地用龍破斬消遣不聰明的徒子徒孫,那是她的晚年。

 

  她滿面皺紋,綰成髻的頭髮已經變得灰白,但依舊調皮地沖他眨眼,仿若少女時代常幹的那樣,同時附贈一個看老娘我威力不減從前的眼神。

 

  「傑洛士其實是很長情的吧。」

 

  傑洛士對於莉娜來講,很長一段時間都是個沒有好處和利用價值就不會出現的人。所以最初他來看望她的時候,她總是很緊張,提心吊膽自己是不是又要被捲入一些麻煩或者被壓榨利用了。但現在,當初那個總是冷靜地控制勢態或者成為關鍵結點、幹什麼都絕不手軟、就連消失都乾脆得不顧處在危險麻煩之中的老朋友意願的人已經在他身上很難尋見了,或者說年紀大了,不再參與三族那些和諧事兒了,也沒機會再感受了。

 

  「我現在終於開始明白你那些無聊的話了,莉娜小姐。」

 

  「哪些話?」

 

  「這是秘密。」到現在他依舊記得無辜的食指所遭受的痛楚。

 

8

  後來的後來,她終於死了。安詳平靜,再不能兇殘暴躁。

 

  他是看著她在床上咽氣兒的。明明意識已經模糊了,卻還不甘心地迴光返照,睜開始終清亮的眼,像要蹦起來再跟命運鬥個幾百年似的,接著她在圍繞在她床旁的層層疊疊的人中央似乎辨認出了他,溫柔地一笑,堅毅好看的唇線一起一伏:總會有這麼一天。

 

  然後安心地閉上眼,乾脆俐落地撒手人寰。

 

  只是那安然的顏,溫和的發,讓他禁不住懷疑等明天早上她又會像之前一樣活力四射地起床,繼續發揚她鮮明熱烈的人格色彩。

 

  他沒去她的葬禮。

 

  有誰不是說過,人類的肉體和靈魂是共生的,當肉體死亡時靈魂也跟著消亡。

 

  世界上已經沒有莉娜因巴斯了。

 

  然而故事到這裡卻不能結束。

 

5.5

  其實他想說,他都記得,那時的對話,甚至那時的光線,那時的風景。清楚得每次回憶起來都仿佛身臨其境,一如那時晚陽的溫暖,微風卷攜來的草香,和身邊鮮活惡質的她。

 

  「那麼,你能得到我嗎?」她調皮而從容地望著他。

 

  本來任何時候都好整以暇的應該是自己,本來任何場合都能從容鎮定的應該是自己,可現在的局面卻逆轉了,這著實讓人措手不及又不爽。於是他故作神秘地賣起了關子,「不試試怎麼知道呢?在魔族面前這麼自信可不明智哦,莉娜小姐。」

 

  「我的智慧,我的意志,我的靈魂,永遠只能屬於我一個。傑洛士,你還是死心吧。」

 

  「呃,莉娜小姐,你好像誤會了。魔族不會想要這些垃圾的……」那些確實是他最感興趣的東西,可是他還是故作姿態地刺激她,百試百靈。

 

  他眼疾手快一記魔風拆解了處在暴躁狀態的莉娜發射的炎之矢,但莉娜憤怒起來怎麼會只有這點兒程度,這不過是前奏。也不是沒看見她手裡緊隨而至的火焰球,但是他配合地被炸得焦頭爛額,反抗這種東西,意思意思就好。小妮子怒了拿龍破斬轟人也是稀鬆平常,雖說她不管打不打得到都傷害不到他吧,但既然懂得如何使她炸毛,也就深諳如何給她順毛。惹得了亂子,收得了殘局,這才是優質魔族的負責做法。

 

  她帥氣地一腳踏在炸成失意體前屈姿態的自己背上,一腳踩著被碎屍的瓷質茶杯和託盤的殘骸,志得意滿地仰天長笑。那廂她的小夥伴們聽見混亂回頭張望一眼又各自繼續手裡的活計,絲毫不以為意。他第一次認真考慮起來是不是要跟這些人類傳道一下魔族的人權問題,卻聽她在上方迎著夕陽威風堂堂地說,「傑洛士,你還是沒明白。不是魔族有什麼不好,而是為了滿足一己私欲就選擇成為魔族這種行徑太墮落太可恥了。如果我天生是個魔族,我絕對會驕傲地履行魔族的使命,可惜本小姐是個人類。成為魔族縱然可以得到很多東西,但也會失去人類才有的寶貴東西。」

 

  何其瀟灑。

 

  快要燒起來的光線將她分成明暗清晰的兩半,她的輪廓泛著金屬的光澤,像是有重量一般的暗紅的光線投射到她明亮的眼睛裡,反射出的卻是一派清明祥和。陰影將慣常的喧囂暴躁隱去,留下她難得一見的深沉平靜,竟然變得不可思議的端莊肅穆,說不出來的神聖美麗。

 

  他知道她愛站高,所以就沒溫馨提醒她的腳還在他的背上。雖然她不承認,更不齒加梅莉亞幹架之前還要登高宣揚一番正義如何崇高。但她確實愛站高,尤其是獲得勝利渾身舒爽之後,例如現在。他一直都知道。

 

  就像他一早就知道撇去她兇殘冷酷貪吃愛財的小惡魔表面,內裡的靈魂就如同她愛用的那些輝煌美好的字眼兒一樣閃閃發光。

 

9

  只是那個人已經死去很久了。

     她的智慧,她的意志,她的靈魂,果真從頭到尾只屬於她一個人。

0.95

  其實,交易根本不公平。

 

  他後知後覺。

 

  她卻早已死去,更加無從知曉。

 

  他給她講明白了蜉蝣的道理,她卻從來沒有站在他的角度想過,在他生命短短的這一天裡,他反復見了她多少次,和她產生了多少次交集,而記憶又在延長線上私自做了多少個比她整個生命還要漫長的延展。

  雖然終究還是什麼都沒發生。

 

(完)

非常有意思的文章,可以按照排列順序看,但如果按照標號看,又有一番風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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